岷山之阳土如腴,江水清滑多鲤鱼。
古人居之富者众,我独厌倦思移居。
平川如手山水蹙,恐我后世鄙且愚。
经行天下爱嵩岳,遂欲买地居妻孥。
晴原漫漫望不尽,山色照野光如濡。
民生舒缓无夭扎,衣冠堂堂伟丈夫。
吾今隐居未有所,更后十载不可无。
闻君厌蜀乐上蔡,占地百顷无边隅。
草深野阔足狐兔,水种陆取身不劬。
谁知李斯顾秦宠,不获牵犬追黄狐。
今君南去已足老,行看嵩少当吾庐。

鲁人贱夫子,呼丘指东家。
当时虽未遇,弟子已如麻。
奈何乡闾人,曾不为叹嗟。
区区吴越间,问骨不惮遐。
习见反不怪,海人等龙虾。
嗟我何足道,穷居出无车。
昨者入京洛,文章被人夸。
故旧未肯信,闻之笑呀呀。
独有两任子,知我有足嘉。
远游苦相念,长篇寄芬葩。
我道亦未尔,子得无增加?贫穷已衰老,短发垂髿々。
重禄无意取,思治山中畬。
往岁栽苦竹,细密如蒹葭。
庭前三小山,本为水中楂。
当前鉴方池,寒泉照谽岈。
玩此可竟日,胡为踏朝衙?何当子来会,酒食相邀遮?愿为久相敬,终始无疵瑕。
闲居呼无事,数来饮流霞。

飞鹰搏平原,禽兽乱衰草。
苍茫就擒执,颠衰莫能保。
白兔不忍杀,叹息爱其老。
独生遂长拘,野性始惊矫。
贵人识筠笼,驯扰渐可抱。
谁知山林宽,穴处颇自好。
高飚动槁叶,群窜迹如扫。
异质不自藏,照野明暠暠。
猎夫指之笑,自匿苦不早。
何当骑蟾蜍,灵杵手自捣。

任君北方来,手出《邠州碑》。
为是鲁公写,遗我我不辞。
鲁公实豪杰,慷慨忠义姿。
忆在天宝末,变起渔阳师。
猛士不敢当,儒生横义旗。
感激数十郡,连衡斗羌夷。
新造势尚弱,胡马力未衰。
用兵竟不胜,叹息真数奇。
杲兄死常山,烈士泪满颐。
鲁公不死敌,天下皆熙熙。
奈何不爱死,再使踏鲸鳍?公固不畏死,吾实悲当时。
缅邈念高谊,惜哉我生迟。
近日见异说,不知作者谁。
云公本不死,此事亦已奇。
〈或云公尸解。
虽见杀,而实不死。
〉大抵天下心,人人属公思。
加以不死状,慰此苦叹悲。
我欲哭公墓,莽莽不可知。
爱其平生迹,往往或孑遗。
此字出公手,一见减叹咨。
使公不善书,笔墨纷讹痴。
思其平生事,岂忍弃路岐?况此字颇怪,堂堂伟形仪。
骏极有深稳,骨老成支离。
点画乃应和,关连不相违。
有如一人身,鼻口耳目眉。
彼此异状貌,各自相结维。
离离天上星,分如不相持。
左右自缀会,或作斗与箕。
骨严体端重,安置无欹危。
篆鼎兀大腹,高屋无弱楣。
古器合尺度,法物应矩规。
想其始下笔,庄重不自卑。
虞柳岂不好,结束烦馽羁。
笔法未离俗,庸手尚敢窥。
自我见此字,得纸无所施。
一车会百木,斤斧所易为。
团团彼明月,欲画形终非。
谁知忠义心,余力尚及斯。
因此数幅纸,使我重叹嘻。

我客至止,我迎于门。
来升我堂,来饮我尊。
羞鳖不时,詈我不勤。
求我何多,请辞不能。
客谓主人:唯子我然。
求子之多,责子之深,期子于贤。

朝日载升,薨薨伊氓。
于室有绩,于野有耕。
于途有商,于边有征。
天生斯民,相养以宁。
嗟我何为?踽踽无营。
初孰与我,今孰主我?我将往问,安所处我?

有触者犊,再箠不却。
为子已触,安所置角?天实畀我,子欲已我。
恶我所为,盍夺我有?子欲不触,盍索之笠?

有骥在野,百过不呻。
子不我良,岂无他人。
絷我于厩,乃不我驾。
遇我不终,不如在野。
秃毛于霜,寄肉于狼。
宁彼我伤,人不我顾?无子我忘。

春入禁城怀旧隐,偶来芳圃似还家。
番番翠蔓缠松上,粲粲朱梅入竹花。
客慢空劳严置兕,酒多无用早成蛇。
相公犹有遗书在,欲问郎君借五车。

老人凋丧悲宗党,寒月凄凉葬旧林。
白发月知邻里暮,伤怀难尽子孙心。
几年赠命涵幽壤,当有铭文记德音。
千里缄词托哀恨,呜呜引者涕中吟。

十年曾作犍为令,四脉尝闻愍俗诗。
共叹才高堪御史,果能忠谏致戎麾。
会稽特欲荣翁子,冯翊犹将试望之。
船系河堤无几日,南公应已怪来迟。

吾老尚喜事,羡君方少年。
有如伏枥马,看彼始及鞍。
奔腾过吾目,萧条正思边。
谁知脱吾羁,傲睨登太山。
君今始得县,翱翔大江干。
大江多风波,渺然天欲翻。
浩荡吞九野,开阖壮士肝。
人生患不出,局束守一廛。
未尝见大物,不识天地宽。
今君吾乡秀,固已见西川。
去年作边吏,出入烽火间。
儒冠杂武弁,屡与毡裘言。
又当适南土,大浪泛目前。
胸中芥蒂心,吹尽为平田。
陈汤喜形胜,所至常纵观。
吾想君至彼,胸胆当豁然。

飘萧古仙子,寂寞苍山上。
观世眇无言,无人独惆怅。
深岩耸乔木,古观霭遗像。
超超不可揖,真意谁复亮。
蜿蜒乘长龙,倏忽变万状,
朝食白云英,暮饮石髄鬯。
心肝化琼玉,千岁已无恙。
世人安能知,服药本虚妄。
嗟哉世无人,江水空荡漾。

云兴于匪,霿霿为雾。
匪匪不仁,天实不顾。
匪川我享,为我百诉。
岂不畏天,哀此下土。
班班鸤鸠,谷谷晨号。
天乎未雨,余不告劳。
谁为匪川,不如羽毛

系舟长堤下,日夕事南征。
往意纷何速,空严幽自明。
使君怜远客,高会有馀情。
酌酒何能饮,去乡怀独惊。
山川随望阔,气候带霜清。
佳境日已去,何时休远行。

  轮辐盖轸,皆有职乎车,而轼独若无所为车。虽然,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。轼乎,吾惧汝之不外饰也。天下之车,莫不由辙,而言车之功车,辙不与焉。虽然,车仆马毙,而患亦不及辙,是辙车,善处乎祸福之间也。辙乎,吾知免矣。

  至和元年秋,蜀人传言有寇至,边军夜呼,野无居人,谣言流闻,京师震惊。方命择帅,天子曰:“毋养乱,毋助变。众言朋兴,朕志自定。外乱不作,变且中起,不可以文令,又不可以武竞,惟朕一二大吏。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,其命往抚朕师?”乃推曰:张公方平其人。天子曰:“然。”公以亲辞,不可,遂行。

  冬十一月至蜀,至之日,归屯军,撤守备,使谓郡县:“寇来在吾,无尔劳苦。”明年正月朔旦,蜀人相庆如他日,遂以无事。又明年正月,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,公不能禁。

  眉阳苏洵言于众曰:“未乱,易治也;既乱,易治也;有乱之萌,无乱之形,是谓将乱,将乱难治,不可以有乱急,亦不可以无乱弛。惟是元年之秋,如器之欹,未坠于地。惟尔张公,安坐于其旁,颜色不变,徐起而正之。既正,油然而退,无矜容。为天子牧小民不倦,惟尔张公。尔繄以生,惟尔父母。且公尝为我言‘民无常性,惟上所待。人皆曰蜀人多变,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,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。重足屏息之民,而以斧令。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,而弃之于盗贼,故每每大乱。夫约之以礼,驱之以法,惟蜀人为易。至于急之而生变,虽齐、鲁亦然。吾以齐、鲁待蜀人,而蜀人亦自以齐、鲁之人待其身。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,以威劫齐民,吾不忍为也。’呜呼!爱蜀人之深,待蜀人之厚,自公而前,吾未始见也。”皆再拜稽首曰:“然。”

  苏洵又曰:“公之恩在尔心,尔死在尔子孙,其功业在史官,无以像为也。且公意不欲,如何?”皆曰:“公则何事于斯?虽然,于我心有不释焉。今夫平居闻一善,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乡里之所在,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,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,以想见其为人。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,意使天下之人,思之于心,则存之于目;存之于目,故其思之于心也固。由此观之,像亦不为无助。”苏洵无以诘,遂为之记。

  公,南京人,为人慷慨有大节,以度量雄天下。天下有大事,公可属。系之以诗曰:天子在祚,岁在甲午。西人传言,有寇在垣。庭有武臣,谋夫如云。天子曰嘻,命我张公。公来自东,旗纛舒舒。西人聚观,于巷于涂。谓公暨暨,公来于于。公谓西人“安尔室家,无敢或讹。讹言不祥,往即尔常。春而条桑,秋尔涤场。”西人稽首,公我父兄。公在西囿,草木骈骈。公宴其僚,伐鼓渊渊。西人来观,祝公万年。有女娟娟,闺闼闲闲。有童哇哇,亦既能言。昔公未来,期汝弃捐。禾麻芃芃,仓庾崇崇。嗟我妇子,乐此岁丰。公在朝廷,天子股肱。天子曰归,公敢不承?作堂严严,有庑有庭。公像在中,朝服冠缨。西人相告,无敢逸荒。公归京师,公像在堂。

  昌言举进士时,吾始数岁,未学也。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,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;家居相近,又以亲戚故,甚狎。昌言举进士,日有名。吾后渐长,亦稍知读书,学句读、属对、声律,未成而废。昌言闻吾废学,虽不言,察其意,甚恨。后十余年,昌言及第第四人,守官四方,不相闻。吾日益壮大,乃能感悔,摧折复学。又数年,游京师,见昌言长安,相与劳问,如平生欢。出文十数首,昌言甚喜称善。吾晚学无师,虽日当文,中甚自惭;及闻昌言说,乃颇自喜。今十余年,又来京师,而昌言官两制,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,建大旆,从骑数百,送车千乘,出都门,意气慨然。自思为儿时,见昌言先府君旁,安知其至此?富贵不足怪,吾于昌言独有感也!大丈夫生不为将,得为使,折冲口舌之间足矣。

  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,为我言曰:“既出境,宿驿亭。闻介马数万骑驰过,剑槊相摩,终夜有声,从者怛然失色。及明,视道上马迹,尚心掉不自禁。”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,多此类。中国之人不测也,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,以为夷狄笑。呜呼!何其不思之甚也!昔者奉春君使冒顿,壮士健马皆匿不见,是以有平城之役。今之匈奴,吾知其无能为也。孟子曰:“说大人则藐之。”况与夷狄!请以为赠。

  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攘夷狄,终其身齐国富强,诸侯不敢叛。管仲死,竖刁、易牙、开方用,威公薨于乱,五公子争立,其祸蔓延,讫简公,齐无宁岁。夫功之成,非成于成之日,盖必有所由起;祸之作,不作于作之日,亦必有所由兆。故齐之治也,吾不曰管仲,而曰鲍叔。及其乱也,吾不曰竖刁、易牙、开方,而曰管仲。何则?竖刁、易牙、开方三子,彼固乱人国者,顾其用之者,威公也。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,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。彼威公何人也?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,管仲也。仲之疾也,公问之相。当是时也,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。而其言乃不过曰:竖刁、易牙、开方三子,非人情,不可近而已。

  呜呼!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?仲与威公处几年矣,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?威公声不绝于耳,色不绝于目,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。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,徒以有仲焉耳。一日无仲,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。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?夫齐国不患有三子,而患无仲。有仲,则三子者,三匹夫耳。不然,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?虽威公幸而听仲,诛此三人,而其余者,仲能悉数而去之耶?呜呼!仲可谓不知本者矣。因威公之问,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,则仲虽死,而齐国未为无仲也。夫何患三子者?不言可也。五伯莫盛于威、文,文公之才,不过威公,其臣又皆不及仲;灵公之虐,不如孝公之宽厚。文公死,诸侯不敢叛晋,晋习文公之余威,犹得为诸侯之盟主百余年。何者?其君虽不肖,而尚有老成人焉。威公之薨也,一乱涂地,无惑也,彼独恃一管仲,而仲则死矣。

 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,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。威公在焉,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,吾不信也。仲之书,有记其将死论鲍叔、宾胥无之为人,且各疏其短。是其心以为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。而又逆知其将死,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。吾观史鰌,以不能进蘧伯玉,而退弥子瑕,故有身后之谏。萧何且死,举曹参以自代。大臣之用心,固宜如此也。夫国以一人兴,以一人亡。贤者不悲其身之死,而忧其国之衰,故必复有贤者,而后可以死。彼管仲者,何以死哉?

  事有必至,理有固然。惟天下之静者,乃能见微而知著。月晕而风,础润而雨,人人知之。人事之推移,理势之相因,其疏阔而难知,变化而不可测者,孰与天地阴阳之事。而贤者有不知,其故何也?好恶乱其中,而利害夺其外也!

  昔者,山巨源见王衍曰:“误天下苍生者,必此人也!”郭汾阳见卢杞曰:“此人得志。吾子孙无遗类矣!”自今而言之,其理固有可见者。以吾观之,王衍之为人,容貌言语,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。然不忮不求,与物浮沉。使晋无惠帝,仅得中主,虽衍百千,何从而乱天下乎?卢杞之奸,固足以败国。然而不学无文,容貌不足以动人,言语不足以眩世,非德宗之鄙暗,亦何从而用之?由是言之,二公之料二子,亦容有未必然也!

  今有人,口诵孔、老之言,身履夷、齐之行,收召好名之士、不得志之人,相与造作言语,私立名字,以为颜渊、孟轲复出,而阴贼险狠,与人异趣。是王衍、卢杞合而为一人也。其祸岂可胜言哉?夫面垢不忘洗,衣垢不忘浣。此人之至情也。今也不然,衣臣虏之衣。食犬彘之食,囚首丧面,而谈诗书,此岂其情也哉?凡事之不近人情者,鲜不为大奸慝,竖刁、易牙、开方是也。以盖世之名,而济其未形之患。虽有愿治之主,好贤之相,犹将举而用之。则其为天下患,必然而无疑者,非特二子之比也。

  孙子曰:“善用兵者,无赫赫之功。”使斯人而不用也,则吾言为过,而斯人有不遇之叹。孰知祸之至于此哉?不然。天下将被其祸,而吾获知言之名,悲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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